勒古恩的文字中总是闪动着智性的光辉。
厄休拉•勒古恩（Ursula K. Le Guin）是世界科幻文学和奇幻文学界的“圣姑”，最富盛名的科幻和奇幻小说家之一。
她是第一位揽获“雨果”、“星云”最佳长篇小说奖这两个奖项的女性作家。
她创造了一个纪录：四次获得星云奖的最佳长篇小说奖，至今无人可以超越。
勒古恩从事写作60年，创作了23部长篇小说、12部短篇小说集、11部诗集和13部儿童读物。这些作品为她赢得了8次雨果奖、6次星云奖还有其他种种总计200多个奖项。
她喜爱道家思想，她认为道家思想帮助她塑造了看待生活的方式。她耗费了40年时间解读和翻译出了《道德经》的英译本。她是一个爱猫人士。她的老年运动是打八段锦。她拥有一个长期陪伴的婚姻，她的丈夫是一个历史学家。她走过了长达90年的无可挑剔的一生。
我觉得，使用任何关于人的美好特质的词汇来描述她都不过分，她睿智、渊博、深刻、俏皮，并且才华横溢。
她是文字的魔法师，她的一本随笔集的书名便是对她一生最好的概括：
“我以文字为业（Words are My Matter）。”
而我最近读的《无暇他顾（No Time to Spare）》一书是她的晚年著作。更准确地说，是她在80岁以后撰写的随笔作品。孔子说“ 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那么对于勒古恩来说，这些文字更是随心所欲、随意挥洒的结果，是她夕阳红下的“逍遥游”。
回到本文开始的那句话，勒古恩的文字中总是闪动着智性的光辉。 只要翻看一页，你就能看到一些清新可人的东西，这些东西绝非陈词滥调。 庸常之人所写的东西多为陈词滥调，他们把大家熟知的东西复述了一遍，就以为是在表达自己的观点，这当然是些不值一读的东西。 可惜的是，我们日常所读的文本大多属于此类。
勒古恩的随笔是她思维方式的直接表达（小说则要间接一些）。她的这种表达是很有辨识度的，我可以举一个非常形象的例子来描述这种辨识度：假设你闭上眼睛，然后依次听陈奕迅、李健和周深各唱两句歌，你肯定能判断出唱的人分别是谁。勒古恩的随笔就具有这种辨识度。
我觉得勒古恩的思维方式是：她并不会轻易地同意一些东西。换句话说， 她并不把一切视作理所当 。对于大家都觉得理所当然的东西，她更不会觉得理所当然，而是会把这些东西置于她睿智、渊博、深刻、俏皮的头脑中进行“审判”。她的目光固然是挑剔的，当然她并不是为反对而反对，她能提出她的理由，能以雄辩同时又是好玩的方式发出质疑。以下便是我从《无暇他顾》一书中挑选的三个质疑的片段，或许你能从中得到一些启发：
1 来自哈佛的问卷
勒古恩是在哈佛大学旗下的一个女子学院读大学的。在毕业60年后，她收到了一份来自哈佛大学的面向校友的调查问卷。哈佛大学应该万万没有想到，这份问卷点亮了她的吐槽技能。尽管勒古恩很有风度地没有使用“愚蠢”这个词，但是很显然，勒古恩觉得这份问卷很愚蠢。
比如问卷的第14个问题是：“您是否正活出您的隐秘渴望？”随即是三个选项：“是”、“有点”和“否”。这个问题的愚蠢之处在于，它假设了回答者都有一个或多个“隐秘渴望”；第二个愚蠢之处在于，假设一个人真的有“隐秘渴望”，他怎么会在一个问卷中去谈论它或承认它？
而勒古恩的回应则非常帅气，她并没有勾选任何一个选项，而是写上了这么一句话：“ 我没有隐秘渴望，我的渴望明目张胆。 ”
又如问卷的第18题：“在空闲时间，您会做什么？”这是一个多选题，问卷中罗列了27个选项，第一个选项是“高尔夫”，然后有“购物”“看电视”“打桥牌”“摄影”等。
在此，勒古恩觉得“空闲时间”这个表达是荒谬的，什么叫“空闲时间”？她说，空闲时间的反义词是被占用的时间，但是所谓的空闲时间也是被占用的。“在我的生活中，我找不到任何一段时间或任何一个时刻，是未被占用的”。一个人在所谓的“空闲时间”所做的事，与他在“非空闲时间”所做的事同等重要，甚至更加重要。老年的勒古恩每天仍然会阅读、写作、见朋友、思考、吃饭、做家务、打坐、看电影、练习八段锦等等，这些所有的事项并不是所谓的在“空闲时间”做的事情，每一件事情，哪怕是琐碎的事情都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所以，哪来的“空闲时间”呢？
最后，勒古恩不失傲娇地写道：“ 哈佛在想什么啊？下周我就八十一岁了。我可没有什么空闲时间。 ”
2. 正向思考
勒古恩说：“美国人强烈信奉正向思考”。但身为老年人，有些正向思考却让她感到不适。比如人们会“充满善意”地对她说：“你还不老呢！”
你觉得一个已经80岁的人会如何对待这句话呢？勒古恩说，就她所知，大多数的老年人已经接受了自己已经变老的事实，他们也知道变老意味着什么。老年人每天都在经受生活的不便和身体的不适，这是实实在在发生的，可是一个年轻人却可以故作轻松地说一句“你还不老呢”，这句话是不是有点莫名其妙？
让勒古恩更不满的是这样一句话：“你的年龄取决于你的心态！”
心态难道能改变一个人变老的事实？
或者这样的话：“我叔叔九十岁了，他每天走十二千米。”
以及：“我奶奶独立生活，九十九岁了还开车哪！”
勒古恩引述了这些话，并大肆嘲讽，她希望读者（如果不是太笨的话）能看出这些“正向思考”背后的荒谬性。
假设现在你已经80多岁了，并且身上还有大大小小的毛病，然后来了一个年轻人或者中年人，引导你进行“正向思考”，告诉你某个90岁的人如何热爱运动、精神矍铄，那么在实质上，他是在贬低你和否定你。因为他的潜台词是，是你心态不够好，是你不够努力，所以你不能像那个90岁的“运动健将”那样潇洒。 这不就是一种PUA么？
所以勒古恩诚恳地写道：“老年并非一种心态。它是一种生存处境。”
“通过否认去鼓励，纵然是出于善意，却往往适得其反。”
“告诉我老年不存在，就是告诉我‘我’不存在。抹去我的年纪，就是抹去我的生命，抹去我。”
老年的勒古恩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某些“正向思考”真正的问题。而这些问题，正是大多数人习以为常且视而不见的。
3.令人费解的谚语
在勒古恩看来，在英文世界中很多口口相传的谚语，于她是难以理解的。既然是谚语，说明使用它的人很多，且经历了时间的洗刷，说明理解它应该不难。可是为什么对于勒古恩来说却很困难呢？她举了下面这个例子：
你不可能既拥有你的蛋糕，又吃掉它。
（You can't have your cake and eat it too.）
勒古恩对这句话感到困惑。她的问题是：如果没有蛋糕，又怎么可能吃掉蛋糕呢？
这句话看上去是自相矛盾的，可是为什么别人却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经过“苦苦思索”，勒古恩“悟”出了是怎么一回事。原来这个句子中的 have 表达的是“保留”、“保持”的意思，尽管 have 最常用的意思是“拥有”。
所以这句话真正表达的意思是：你不可能既保留你的蛋糕又吃掉它。
但是在勒古恩看来，这个句子显然是有问题的。它制造了歧义，它用了 “have” 这个词，这个词很模糊。更何况 “have” 也有一层“吃”的意思，“I had cake at party” 表达的意思就是“我在聚会上吃了蛋糕”。
而如果要让这个句子变得更好一点，可以变动它的语序，变成：
You can't eat your cake and have it too.
(你不能吃掉你的蛋糕同时又保留它。）
勒古恩并不把一切视作理所当然，对待文字更是如此。因为她以文字为业。她会仔细琢磨和推究每一个词的意义。
“单词令我着迷”，她说。
别人不会闲到去质疑一句谚语，但是她会。只要见到一个不够妥帖的句子或者不够准确的用词，她都要琢磨如何替换成最佳的表达。这就是一个杰出作家的特质和素养。
当然，《无暇他顾》中展现的勒古恩独特的批判性思维远不止以上三例。她还谈到了如何打破对战争的惯常理解（以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为起点），谈到了对主流话语中一味推崇“经济增长”的质疑，谈到了美国政客是如何善于撒谎以及发表荒谬的言论，谈到了大众对文学和艺术的理解误区。
所以我认为读《无暇他顾》这本书得到的最大收获并不是在知识层面的，而是在思维方式层面的。就这样一本小册子来说，它并不承载多少知识，但是从思想的“锐利”程度来讲，它有可能“刺破”某些固化和僵硬的东西。她就像一个能够打开虫洞的老顽童，穿梭于文化和历史的不同时空，频频向读者射出思想的电波，来激发人们或许已经沉睡许久的理解力和想象力。
最后加一句，除了《无暇他顾》之外，《我以文字为业》是一本更厚重的随笔集，并且聚焦于介绍她自己的创作经验、创作心得以及文学评论，也很值得一读；如果你想一览她科幻小说的风采，我建议《变化的位面》这部短篇集是一个非常棒的初始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