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人信札

 前几天躺在病房里，浏览过去的节目列表，发现有几期节目可以归类到启蒙运动，包括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霍布斯的《利维坦》、培根的《新亚特兰蒂斯》，还有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记》。于是我就创建了一个合集，名字就叫启蒙运动，这就是又挖了一个大坑，旧坑未填，又添新坑，全都是烂尾的未竟的事业啊。但我想也不用着急，咱还有十年时间，来日方长。今天再介绍一部启蒙运动时期的著作，同样出自孟德斯鸠的《波斯人信札》。

从这个书名可以看出来，它其实是一部书信集，但这些书信并不是孟德斯鸠和友人的真实通信，孟德斯鸠是虚拟了一个人物，主人公叫郁斯贝克，是波斯的一名大臣。他因为正直敢言在朝廷中受到排挤，不得不从官场退隐，后来为了逃避政敌的进一步迫害，郁斯贝克又以探索知识为由，和自己的朋友里加离开波斯，前往法国游历。在此期间，他们同祖国的家人和朋友相互通信，这160多封信件就形成了《波斯人信札》。

要写书你就好好写，为什么要通过信件这种奇怪的方式？这么做的原因，就是体裁可以非常灵活，有些书信写得就像小说一样，有些书信写得完全就是一篇政论文，还有很多信件，你也说不上什么体裁，可能是一段对话、一段独白，一篇游记、一篇随笔，甚至还有药方和信中信，所谓的信中信，就是写信人转述的第三者的信件，反正体裁是多种多样吧，这样一来孟德斯鸠就可以更灵活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不过大体上看，《波斯人信札》的内容可以分成两部分，也就是没有故事的部分和有故事的部分。没有故事的部分，内容比较庞杂，大多和当时的时事以及法国社会有很大关联，所以也具有一定的历史价值。

在这其中比较有意思的，算是郁斯贝克在法国的游记，然后孟德斯鸠借用郁斯贝克的嘴，来对当时法国的一些现状进行讽刺。比如说郁斯贝克在法国看到，这里的战争是为了扩张领土和争夺面子，但却不是为了保家卫国和帮助盟国。这里的政治不是为了创造一个更好的社会，而是教人如何背信弃义，而且还不用付出代价。当然相比之下，《波斯人信札》有故事的部分，价值要更高，因为在这其中，孟德斯鸠集中讨论了一个主题，就是专制主义，他特别关心专制到底是靠什么来维持的，以及专制对人性的摧残。

具体地看，孟德斯鸠主要讲了郁斯贝克后宫的故事，看起来后宫和现实政治没有什么关联，一个是家务事，一个是国家事务，但是孟德斯鸠认为，后宫正是微缩版的政治舞台，两者在专制问题上，所使用的伎俩，以及起到的反人性作用，其实是一样的。话说郁斯贝克有一个后宫，他至少有四个法定的妻子，还有成群的妾和婢女，以及一些阉奴，阉奴就是我们常说的太监。郁斯贝克和娘娘们之间的关系，当然不是正常的夫妻关系，而是一种情欲政治，也就是说郁斯贝克是通过情欲，来对这些娘娘进行管理和控制的，谁表现得好，我今晚就去跟谁睡觉，让她做一回女人受用一番，谁表现得不好，那就憋死你。

但是在1711年，受到迫害的郁斯贝克决定出走欧洲，这一走就是九年时间。不过他人虽然走了，却还是要对娘娘们进行管理和控制，这下自然就不能靠情欲了，毕竟老话说得好——鞭长莫及，你再长能有多长呢？可如果不加管理，因为娘娘们的寂寞难耐，后宫就会逐渐失控，于是郁斯贝克就想到了一个办法，就是利用后宫里的十几个阉奴。在日常生活中，阉奴必须听从娘娘们的吩咐，他们要伺候好这些女人，在这方面，阉奴的地位是非常低的，但与此同时在节操风化上，阉奴又被赋予了很大的权力，可以采取各种严厉手段，防止娘娘们做出对郁斯贝克不忠的事情，当然最主要的手段就是暴力和惩罚。

郁斯贝克曾经给阉奴总管索林姆写了一封信，信上是这样写的：我把武器交给了你，我将我目前在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托付给你，做好你的新职务吧，但是不要附带任何温情和怜悯...将我的后房，像我离别时一样地还给我，但是你必须先着手清洗，消灭负罪的人，并且吓一吓那些有犯罪意图的人。你的任务非常重要...你想提高职权，或者获得你所想要的一切酬赏，你的荣华富贵，你的官云腾达，一切都掌握在你自己手里。由此，孟德斯鸠就揭示了专制统治最常使用的手段：首先是残酷无情、手段毒辣；其次是让被统治者心生恐惧、战战兢兢；最后是用金钱和地位的利益，来交换打手的忠诚。在孟德斯鸠看来，郁斯贝克的后宫正是专制制度的一个缩影，而这样的制度有以下三个特征。

第一个特征是既无法律又无规章。孟德斯鸠把政体分为三种类型，分别是共和政体、君主政体和专制政体。共和政体是指全体人民或者一部分人民握有最高权力的政体，君主政体则是由单独一个人执政。不过不管一群人还是一个人执政，这两种政体都是要遵守法律的，虽然遵守的可能不是成文法或是所谓的制订法，而是传统的习惯法，但总归是要遵守的。哪怕是大权独揽的太阳王路易十四，也要受到传统、荣誉、教会和贵族的制约，这些东西也是路易十四的权力基础。但是专制制度不一样，它是由单独的一个人，也就是所谓的专制者，按照他自己的意志和反复无常的性情领导一切的。当然在专制制度下，也存在所谓的法律，但这个法律是管不了统治者的，它唯一的作用就是限制被统治者，而且统治者还可以任意改变他不喜欢的法律，这样的法律，其实已经不是真正的法律了。

但同时很讽刺的是，孟德斯鸠让我们看到，虽然专制政体毫无法律可言，但它也能和共和政体一样，做到人人平等。共和政体中，公民们是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而在专制政体之下，所有的臣民都像后宫里的女人或者阉奴一样，跪拜在君主的脚下，这也是一种人人平等。这两者唯一的、也是最大的区别就是，一个是公民的平等，另一个是奴隶的平等。在共和政体中，所有的公民都是有价值的；而在专制政体下，所有的臣民都没有价值。在《论法的精神》中，孟德斯鸠就这样写道：在共和制度中，人人平等，是因为人就是一切，在专制制度下，人人平等，是因为人什么都不是。

专制制度的第二个特征是，它是一个只想掌握权力、维持稳定的政体。所以专制会强迫人民保持一致的沉默，它不准任何人发出不满的声音。统治者最大的目标，就是要求社会中的人绝对服从专制，他会通过专断、暴力、宗教、习俗、礼法等一切手段来获得安宁，哪怕这种安宁只是表面的。而在这样的高压统治下，因为习惯了顺从，所以被统治者也会安于现状、不思进取，因为人虽然有着自由的天性，但同时人性都是软弱和幽暗的，人都怕死，都不是英雄。所以生活在残暴的专制制度下，就算人们再恐惧、再害怕，也不会反抗。另一方面，专制制度下谁也不渴望荣誉或者高尚，因为恐惧杀死了人们所有的希望和抱负，他们所有的努力都不过是为了求生而已。也就是说恐惧让人精神萎靡，会磨灭人们仅存的一点点抱负。孟德斯鸠认为，专制下的臣民既不会有大成功，也不会有大失败，好事做不大，坏事也做不大，就算作奸犯科，也只会干一些适合于胆小鬼的坏事。

专制政体的第三个特征是，它会让身处其中的人变得腐败、堕落，扭曲人伦和人性，在孟德斯鸠看来，这也是专制最大的邪恶。比如说阉奴和娘娘们，一方面娘娘们的贞洁和德行，要受到些阉奴的监督，阉奴最大的乐趣，就是把义务、道德、廉耻这些词挂在嘴边，通过对娘娘们发号施令，来压抑她们自然且合理的欲望，同时让自己显得具有男子汉气概。但是另一方面，阉奴的地位又很低，所以娘娘们也会反过来使用各种手段，来折磨羞辱阉奴。不论是阉奴还是娘娘们，他们都有着两面性，既是专制的走狗，同时也是专制的豺狼。这种可怕的相互伤害的关系，以及这种分裂的人格和角色，正是专制的杰作。

关于专制制度对人道德的败坏，梁启超也写过专门的文章，其实也可以算作是他读完《波斯人信札》的读后感。梁启超认为，国人那些卑劣的国民性，比如自私、贪婪、奴性、猥琐、趋炎附势、讨好权贵，这都是专制对人格的摧残。因为生息于专制空气之下，苟欲进取，必以诈伪；苟欲自全，必以卑屈。也就是说，在专制制度下，如果你想要活下去，想要往高处走，你要么善于拍马屁，要么就善于装孙子。而在这样的大酱缸里，就算你心里想着要出淤泥而不染，你也很难做到保持道德的清洁。而且专制的可怕之处在于，哪怕有时候会出现贤明的统治者，这也无济于事，因为专制者的周围，都是庸劣卑屈、嫉妒阴险之人。不仅如此，人民越是生活在一个萎败、糜顿、无力自救的世界里，就越渴望有英雄伟人来拯救他们，就越期待出现一个天才领袖，这又会进一步巩固专制制度。

其实又何止是阉奴和娘娘，作为统治者的郁斯贝克，他的人性也遭到了专制的扭曲和败坏，他虽然妻妾成群，但却没有真正的爱情，一天到晚想的都是如何控制自己的妻妾，维持自己表面上的尊严。哪怕是在游历欧洲期间，他也饱受嫉妒和猜疑的折磨，因为他担心妻妾会红杏出墙，让他蒙受耻辱。但事实上，他往往被阉奴和妻妾蒙蔽，甚至被他们支配。所以对于郁斯贝克来讲，后宫制度也是一种枷锁。所以孟德斯鸠指出，专制独裁者和他的臣民是一样愚蠢无知的、一样没有思考能力的。正如卢梭所讲：专制的败坏是双向的，某些人自认为是他人的主人，事实上却比他们的奴隶更像是奴隶。

总而言之在孟德斯鸠看来，专制是邪恶的，绝对专制是绝对邪恶的。其实专制这个词虽然不是孟德斯鸠发明的，但正是从孟德斯鸠开始，专制才变成了今天这样一个代表着压制和残暴的政治术语。而在他之前，专制充其量就是一个中性的词汇，如果在政治生活中，有人不正当地运用权力，这也不叫专制，而是叫暴政。至于孟德斯鸠为什么会把专制和邪恶画上等号，原因就是刚才所讲的，专制扼杀了人们生来就有的自由和权利，它的运作方式会扭曲、败坏人性。而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把一个人活活杀死，还有什么事情会比扼杀人性更邪恶呢？所以在自己的政治学说中，孟德斯鸠一直都在反对专制，倡导权力的分离和相互制衡，这也是他政治学说的核心。在《论法的精神》中，孟德斯鸠就这样写道：人民获得自由的唯一办法就是分离政府的权力。这个思想后来就直接影响了美国宪法的订立。

说到这里，我们就可以回答一个问题，就是孟德斯鸠为什么要写《波斯人信札》这部书。这同当时的法国现实有很大关系，《波斯人信札》是写于1721年，而就在六年前，太阳王路易十四死于坏疽，结束了他长达72年的统治生涯。那么法国未来的出路在哪里呢？孟德斯鸠十分担心法国会从绝对君主制，滑向专制制度，所以孟德斯鸠就希望通过《波斯人信札》，告诉法国人专制制度的邪恶和危害。那么在孟德斯鸠眼中，什么政体才算是好的？关于这个话题，在《波斯人信札》中，借用郁斯贝克的游历，通过法国和波斯的对比，孟德斯鸠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宽和的政体要比专制更好。

孟德斯鸠首先对比了女人的生存状态。在故事里，法国的妇女比波斯妇女自由多了，她们没有被禁闭在家里，可以自由地和别人交往，但她们并没有因此就放纵淫荡、道德败坏。相比之下，郁斯贝克的妻妾们，倒是做出了很多不纯洁的事情。其次，孟德斯鸠对比了波斯人和法国人的精神状态，在自由的氛围下，法国人明显要更快乐，郁斯贝克的朋友里加就在信中说：法国各个等级、各种身份的人思想都很自由，心情都很舒畅，这在波斯人身上根本看不到。而波斯人则是不苟言笑，人与人之间也互相隔绝。

最后孟德斯鸠又对比了君主本身，按道理讲，波斯国王的权力不受约束和挑战，应该比欧洲的君主更安全，他的帝国也应该比欧洲的王国更稳定。但事实恰恰相反，因为在波斯，大臣一旦对国王有所冒犯，就有可能被处死。这种情况下，某位大臣一旦感到自己有性命之忧，就会想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铤而走险，造反或投敌或许可以保命。所以波斯国王的专制看似稳定，其实暗藏着极大的危机。而在18世纪初的欧洲，君主的权力受到了限制，失宠的权贵一般也没有性命之忧，他们退出宫廷之后，还是可以享受特权和自由，所以孟德斯鸠指出相比于波斯帝国的国王，欧洲的君主其实更有优势。

这么看的话，对于法国来讲，最好的出路应该就是从君主制转向共和制，但是孟德斯鸠也很清醒，他认为在当时的欧洲，君主制已经不可能变成古希腊式的共和制了。因为共和制的基础是德性，这种德性要求公民把公共利益至于个人利益之上，它构成了对公民的强力约束。但是随着商业社会的发展，欧洲社会越来越强调人的自然情感和个人利益，共和制要求的以公共利益为重的德性已经很难再出现。所以法国应该向英国学习，披着君主制和贵族制的外衣，维护自由、荣誉和宽和，最终建立起自由的商业共和国。孟德斯鸠认为，英国的制度可以维护人的自然情感和利益，代表了人类的未来。以上就是孟德斯鸠通过《波斯人信札》，给法国提出的警告以及出路，这也是《波斯人信札》的核心内容。

除此之外，孟德斯鸠还讨论了现代化的问题。在当时的欧洲，很多人都认为，现代社会的种种，包括商业、科学、艺术等，对人类来说都是灾难。孟德斯鸠在书里，先是借主人公郁斯贝克朋友的侄子雷迪之口，说出了这种观点，然后又借郁斯贝克，为现代化做了辩护。雷迪在意大利游历的时候，给郁斯贝克写信说，科学技术的发展带来了奴役和灾难，火药和炸弹的发明，使得君主有机会扩展军队，结果就是民众进一步丧失了自由。所以雷迪担心，强权会利用科技造成的强力，毁灭人类，至少会有很多民族被消灭或是沦为奴隶。至于艺术，则有可能让人类颓废，不思进取。

不过在给雷迪的回信中，郁斯贝克为科学和艺术做了辩护。郁斯贝克认为，一旦出现这种科学，人类的良知必然会禁止它，而且各国也会同意把这种科学埋葬掉。另外，火药和炸弹其实可以减少战争中死亡的人数，让战争更快结束。针对雷迪对艺术的担忧，郁斯贝克说，艺术可以给人带来安乐享受，让人追逐奢侈，也正是因为对享乐奢华的追求，更多的人就会投入到生产和商业当中，促进了财富的积累和社会的繁荣。如果人类没有艺术，仅仅局限于农耕这样的基本生存技能，必然会陷入贫困和虚弱。总而言之，孟德斯鸠虽然洞察到了现代化可能出现的种种问题，但是他仍然审慎地支持现代化。因为在他看来，现代化虽然不乏弊端，但整体上看，还是更好地是保障了人的自然情感和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