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文明都被视作人类的重大成就，以及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之一，但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对文明的批判也一直存在，特别是当人类步入工业时代之后，对文明的批判就变得更加普遍，主要观点就是，文明的发展使得人类失去了亲近自然的乐趣和机会，或是文明导致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复杂以及人的异化。比如说十九世纪的美国作家梭罗就非常讨厌现代文明，于是他就搬到远离城市中心的瓦尔登湖隐居起来，并写下了著名的《瓦尔登湖》。
但是在所有对文明的批判中，弗洛伊德算是独树一帜，他是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了文明为什么会导致人类的不幸，然后还写了一本书——《文明及其不满》或是叫《文明及其缺憾》，一句话概括就是，文明之所以会导致人类的不幸，之所以影响了人类的幸福，就在于它压抑了人类的性本能和死亡本能。所以不同于弗洛伊德另外两大理论，也就是潜意识理论和性本能学说，这两大理论聚焦的是个体，或者说它们关注的都是非常态的个人疾病。但在《文明及其不满》中，弗洛伊德的研究发生了一个明显的转变，他开始把人类集体作为研究对象，他关注的不再是非常态的个人疾病，而是人类文明的常态。
接下来我们就看一下弗洛伊德独到的分析。首先弗洛伊德要做的，就是给文明下一个定义，关于这个问题，弗洛伊德先是采纳了主流观点，就是说文明之所以建立，原因就是最开始的人类是非常弱小的，面对残酷的自然环境，单独的个体既无力抵御自然的威胁，也没有能力进行大规模的生产，于是出于自我保护的需要，人类就联合在了一起，进一步地，出于对群体的维护，人类就建立起规则，也就是我们的道德和法律。当然不只是规则，人类的联合也产生了一系列副产品，比如说城市、比如说艺术。那么反过来讲，所谓的文明，它指的就是人类为了种族延续而建立的一切规则以及所取得的成就。
但是除了种族延续这个物质层面的原因之外，弗洛伊德提出，文明的建立还有一个心理学上的动机，这就是性本能。我们知道在弗洛伊德的理论中，性的满足是人最核心的需要之一，它就和吃饭喝水是一样的，是人的本能，那么性本能怎样驱动了文明的诞生？弗洛伊德是这样解释的，因为对性欲的追求，男人和女人结合在了一起，结合之后生下了孩子，于是就有了家庭。在家庭中，存在着父母和子女之间的情感，也存在着子女之间的情感，在我们看来这当然都是不同的情感，不过弗洛伊德却认为，这些情感在本质上，其实都是性本能被压抑之后的一种变体。听起来有点离经叛道，但仔细想想，貌似还挺有道理，比如说弗洛伊德很早就提出了恋母的俄狄浦斯情节。子女之间的情感也是一样的，而这种情感进一步延伸，就形成了所谓的友谊，友谊会把陌生人联系在一起，于是就组成了社区，社区进一步扩大，最终就建立了人类社会。所以说，弗洛伊德是用性本能这条线把社会串了起来。
那么问题就来了，既然人类是出于心理上的需要创造了文明，可为什么文明又会让人在心理上产生不幸呢？弗洛伊德给出的答案是，人类社会虽然来自本能的需求，但是文明一旦建立，为了维持群体的需要，它又会转过来压抑人的本能，主要压抑的是性本能和死亡本能。在弗洛伊德看来，人最核心的追求，就是满足自己的本能需要，如果这种需要被满足了，人就会感到幸福，反之就会感到痛苦和焦虑。
简单说，这种对人类本能的压制，就是文明产生不幸的根源所在。进一步地，文明为什么要压抑人的本能呢？这是因为文明的逻辑同个体的逻辑是不同的，文明的主要目的是维持人类种族的延续，任何时候都是从集体的利益出发。但是个体追求的却是自己的欲望满足，而这种追求，很多时候都是非理性的，这必然会造成与整个社会的目的背道而驰。比如说非正常的性需求，会动摇社会的伦理道德观，还比如说破坏性的欲望会严重影响社会稳定。于是文明就必须压抑个人的需求，也就是我们所说的以集体的名义牺牲个人的利益。而个人为了不被集体惩罚，大多时候也只能压抑自己的需要，但需要不是被消除了，只是被压抑了，被压抑了当然就不幸福，这就是文明造成不幸的本质所在。好了接下来，我们就具体看一下文明是如何压抑人的两种本能的，我们先看性本能。
首先弗洛伊德认为，文明对性本能的压抑，其中一个表现就是禁止非常态的性满足，比如说同性和乱伦，弗洛伊德根据自己的临床经验发现，虽然比较罕见，但对于一部分人来讲，这种非常态的性需要，就是他们的本能，很多患者正是因为压抑了这种需要，进而诱发了各种精神疾病。当然这种情况毕竟是极少数，不过弗洛伊德指出，文明对人类性本能的压抑，也体现在对常规性满足的剥削。具体地讲，就是把人从狭隘的性满足上拽开，让他去做对整个社会更有帮助的事情，什么事情？最典型的就是工作，另外还有艺术创作和科学研究。为了解释这一点，弗洛伊德还创造了一个概念叫“力比多”，力比多指的是一种能量，它源于性本能，但它的作用不只是追求性的满足，也可以被用来做其他事情，弗洛伊德将其称为转化或是升华。但是力比多的能量毕竟是有限的，工作干多了，那就会抵消强烈的性冲动，天天加班都累成狗了，下班回家还有力气交公粮么？
所以从这个角度去看，文明之所以要压抑性本能，其实就是在争夺力比多，如果个体只局限于性需求的满足，对整个文明是没有多大帮助的，这就是一种能量的浪费。所以社会需要去争夺这部分资源，将其用于对整个文明有帮助的事情。但还是老问题，不论是明令禁止，还是所谓的转化升华，都不可能彻底磨灭人的本能欲望，由此就造成了大量的性压抑与性不满，并伴随着对性压抑的反抗。这种反抗和压抑之间的冲突，正是人感到不幸或者焦虑的深层心理原因。这是文明对性本能的压抑，再看它对死亡本能的压抑。
弗洛伊德认为，人有一种毁掉自我、回归生命最初状态的冲动，这种冲动就是死亡本能。看起来这就是一派胡言，因为我们熟悉的，恰恰是与之相反的求生本能，那就是追求安全、保存自己的需要。我们怎么会有毁掉自己的冲动呢？针对这个问题，弗洛伊德也提出了明确的证据，就是自虐现象的存在。弗洛伊德在临床研究中发现了大量的案例，比如说很多人在性活动中，都存在着受虐倾向，人们会在受虐过程中体验到极大的快感，当然不同的人可以接受的受虐程度是不同的。另外弗洛伊德还提到了一个侧面证据，就是针对他人的破坏性行为，比如说各种暴力行为。弗洛伊德认为，在很多针对他人的暴力行为中，施暴者并不一定是出于利益考虑，而是纯粹为了享受这种攻击他人的快感。
根据弗洛伊德的分析，这种攻击他人的行为，其实就是把破坏自己的欲望，施加到了其他人身上，实际上就是死亡本能的一种变体，是死亡本能的外化。那么死亡本能为什么会存在呢？弗洛伊德指出，这是为了反抗存在的艰难，通俗点说，就是生命作为一个有机体，承受不了活着的焦虑和不幸，所以就会追求生命开始之前的平静状态，活着太不容易了，毁灭得了。这种冲动非常强烈，要么指向自己，那就是自我毁灭，要么就是转移到他人身上，这就是对外的破坏性。所以不管是对内还是对外，这种本能都是非常可怕的，文明都必然要加以限制。怎么限制呢？根据弗洛伊德的分析，限制的主要手段是愧疚感。
至于愧疚感是怎么产生的，根据弗洛伊德的说法，愧疚感的产生有两个重要条件。第一个条件是建立明确的是非观，因为只有知道了是非善恶，我们才会有价值判断，也才会因为自觉做错事而产生愧疚感。但这里有一个问题，就是人并不是一开始就可以辨别是非善恶，那么后来它是如何产生的？这是因为社会的惩罚，社会中的个体会发现，他的有些行为是社会允许的，比如说努力工作，但有些则会受到惩罚，比如偷盗、暴力。于是随着经验的积累，他终于确立了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能做的。然后该做的就变成了对的，被禁止的就变成了错的，是非观就这样产生了。所以我们可以说，社会是通过惩罚机制，为每个个体确立了明确的是非观。但是建立是非观只是产生愧疚感的第一步，因为不论怎么讲，是非观都是外界的要求，如果咱脸皮够厚不怕惩罚，完全可以置若罔闻。
所以只有当一个人在内心深处，真正地服从是非观时，才能更好地起到约束个体的作用。而这个从内心深处认同和服从是非观的过程，就是弗洛伊德所谓的超我的建立。弗洛伊德把人格分成了三个部分，即本我、自我和超我。本我指的是人的潜意识部分，这里存在的是各种被压抑的本能，我们可以简单理解为是最不道德，或者是最不为社会接受的部分。而超我就是符合社会文明要求、具有较高道德水平的我。至于自我，就是协调本我和超我之间的矛盾后、所建立的一种比较平衡、最能与现实世界相和谐的人格。
所以超我就像是精神世界中的一个警察，它位于我们的意识深处，时刻监视着本我中那些非理性的欲望和冲动，一旦发现苗头，就将其扼杀在摇篮之中。而对于死亡本能的压抑，正是这样一个过程：文明为人类树立了是非观念，并将其纳入超我之中，一旦死亡本能开始冒头，超我就会让人产生明确的愧疚感，以此制止破坏性的行动。从社会层面看，愧疚感的存在确实有着重大意义，但对个体来讲，愧疚感本身却成为一个问题，因为愧疚是从属于超我的，也就是说它是个体人格中的一个稳定因素，是时刻存在的，于是愧疚感就会让人时刻感受到道德的压力，使人饱受折磨，成为人焦虑的一个源头，并最终导致人的不幸福，弗洛伊德认为，这种副作用正是文明的重大缺憾。
这就是弗洛伊德向我们揭示的人类存在的根本矛盾，我们既是文明的创造者，同时也是它的囚徒。我们既无法彻底抛弃文明，回归原始的本能，又难以完全驯服内心汹涌的欲望，做一个完全的超我。但我想也不必痛苦，因为人类最动人的特质，从不是屈从欲望或是文明，而是在文明与欲望的不断撕扯中，依然可以建立联结、创造艺术、发现科学，在压抑与释放的夹缝中开出智慧之花。而弗洛伊德的伟大之处，也不仅在于揭示了文明的缺憾，更在于让我们理解——正是这种带着缺憾的前行，才是人类最真实的生存状态。
